青石板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直透上来,激得他微微一颤,却奇异地让他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。
门内门外,一片死寂。只有庭院角落的虫鸣,唧唧复唧唧,叫得人心头更添烦乱。
杨炯抱着花,下巴搁在微凉的花瓣上,鼻尖萦绕着牡丹特有的清冽药香,混着陆萱书房里惯用的、一种极淡的沉水香气息。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,丝丝缕缕钻入心脾,勾得这两年积攒的思念与愧疚,如潮水般汹涌翻腾起来。
杨炯想起当年离京南下时,陆萱也是这样一身素雅,发间簪着他送的青玉篦,如今惊蛰已过,他显然是食言了。
想这偌大一个江南,造船的泼天风险,王府日进斗金的期盼,全压在了陆萱看似柔韧、实则也是血肉之躯的肩上。
眼前浮现陆萱方才映在窗上的剪影,清瘦得令人心惊。她眼下的青影,她指尖的微颤,这些年,她独自支撑,该是怎样的呕心沥血?那封封家书里轻描淡写的“一切安好”、“诸事顺遂”,字字句句背后,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?
杨炯的心,被这无声的潮水泡得又酸又软,沉甸甸地往下坠。方才那点插科打诨、企图蒙混过关的心思,被这迟来的愧疚冲刷得干干净净。他抱着那束牡丹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将头深深埋进带着夜露微凉的花瓣里。
就在这长久的静默几乎要将人吞噬时,门内,极其细微地,极其突兀地,漏出了一声短促的、像是被强行掐断的嗤笑声。
那声音极轻,但在杨炯此刻高度紧绷的感官里,却无异于一道惊雷!他猛地抬起头,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然而,紧接着,又是一声。
这回清晰了些,带着点气音,分明是有人没绷住,从紧咬的唇齿间漏出的、忍俊不禁的笑音!
杨炯的眼睛瞬间亮了,他抱着花束,“腾”地一下从石阶上弹了起来,也顾不得拍打衣袍上的灰尘,凑到门缝边,压低了声音:
“娘子?好萱儿?你……你方才可是笑了?你笑了对不对?我就知道!我家娘子最是心慈,哪舍得真把夫君扔海里喂王八……”
他一边说,一边侧耳极力捕捉门内的动静。
门内却再次陷入一片可疑的寂静。但那寂静,仿佛与方才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已有所不同,隐隐透着一丝被窥破心事的窘迫和强撑的别扭。
杨炯心头大定,胆子也壮了几分。他不再油嘴滑舌,而是清了清嗓子,抱着那束牡丹,对着门缝,用一种低沉而温柔的、近乎耳语的声调,缓缓念道:
落尽残红始吐芳,佳名唤作百花王。
竞夸天下无双艳,独立人间第一香。
诗声方落,门内依旧无声。
杨炯的心又悬了起来,正待再搜肠刮肚拼凑几句软话,忽听得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是门闩被抽开的机括声。
他心头狂跳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。
下一瞬,那两扇紧闭的楠木门扉,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。
门开处,陆萱依旧站在那里,依旧是那身月白素绫,青玉篦绾发。只是方才刻意维持的冷若冰霜已然破碎,一张俏脸涨得通红,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,一直红到了耳根。
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,狠狠地瞪着杨炯,贝齿紧咬着下唇,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。那眼神,羞恼、气恨、委屈,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,种种情绪激烈地交织翻涌。
杨炯猝不及防,被她这突然开门的架势惊得又退了一小步,怀中牡丹的花瓣簌簌轻颤。两人之间不过咫尺之距,他甚至能看清她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,和那浓密睫毛上沾染的一星半点可疑的湿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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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……你这……”陆萱开口,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,指着杨炯,指尖都在抖,“你这混账!谁要你这般编排我?!让人听了,还以为我非要争个什么第一呢!”
她越说越气,胸脯剧烈起伏,那强撑的“大妇”威仪终于彻底崩塌,露出了底下那个被夫君戏弄、被戳中心事而羞愤不堪的小女子情态。
陆萱猛地一跺脚,又羞又恼,竟不管不顾地扬起手,将一直攥在手中的一本蓝皮账簿,朝着杨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。
“我叫你胡说!叫你编排我!”
那账簿带着风声飞来,杨炯下意识地一偏头,账簿擦着他的鬓角飞过,“啪嗒”一声落在他身后的石阶上,书页散乱开来,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