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炯也笑了,那笑容里没有介怀,只有对世事无常的感慨:“浪荡子是真,不成器也是真。至于齐人之福……如你所见,这‘福’字背后,是千钧重担,是焦头烂额。若早知今日,当年……”
他顿了顿,终究没往下说,只举起酒坛示意,“还是喝酒吧。”
“当年如何?”谢令君却不放过他,追问道,眼中促狭之意更浓,“当年若知今日,便不来招惹这么多公主了?还是……当年便该听姑母的话,老老实实娶我进门?”
杨炯被她自嘲噎住,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,只得苦笑摇头:“你这张嘴,还是这般不饶人。”
谢令君哈哈大笑,仰头又饮一大口,酒液顺着她优美的下颌线滑落,没入月白的衣领。
笑声清越,在风中传得很远,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豪放,试图驱散那重新聚拢的沉默与暗涌的情绪。
“不饶人?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!想想当年上元灯市,我当着满长安勋贵子弟的面,指着你的鼻子骂你‘纨绔膏粱’,说‘便是死也绝不入你杨家之门’……”
她模仿着当年自己那尖利决绝的语调,惟妙惟肖,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失笑,“那时节,可真真是年少轻狂,不知天高地厚啊!只想着挣脱姑母的安排,奔我的‘江湖’去,哪曾想,江湖险恶,远非话本子里写的逍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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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令君笑着,语气轻松地提起那桩曾让两家颜面扫地、让杨炯沦为长安笑柄的旧事,仿佛在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。
杨炯静静地听着,看着她在阳光下飞扬的眉眼,心中并无怨恨,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。那些曾令他切齿的羞辱,经过战火与生死的淬炼,如今再听来,竟真如隔世烟云,只余下淡淡的、对少不更事的唏嘘。
杨炯不知为何,也跟着笑起来,接口道:“是啊,你倒是奔你的江湖去了,留下我,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料。父亲差点打断我的腿。若非后来……”
他顿了顿,没提自己魂灵易体之事,“若非后来被逼得无路,去了西北,只怕我真要烂死在长安了。”
“所以啊,”谢令君转过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带着几分玩笑的挑衅,“说起来,你倒该谢我当年那一骂。若非我骂醒了你,或是骂醒了‘那时’的你,焉有今日的镇南侯?”
杨炯被她这歪理逗得哭笑不得,举起酒坛:“歪理邪说!不过,这一路万里风雨,刀头舔血,能走到这里,还能坐在这里同我说笑,我敬你这份胆气!”
谢令君眼神微微一凝,随即也举起酒坛,朗声道:“好!那便敬这阴差阳错,敬这劫后余生!”
两只酒坛在空中遥遥相对,各自仰头痛饮。
酒液入喉,那短暂的、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,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留下更为空旷的寂静。
阳光依旧明亮,风依旧温柔,两人并肩坐着,望着平安京错落的屋瓦和远方淡青色的山峦轮廓,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。
方才的笑语犹在耳边,可那些被刻意避开的、更深沉的东西,却在这沉默中无声地发酵、膨胀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
时间悄然流逝,坛中的酒已下去小半。
谢令君握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收紧,指节泛白。她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。终于,她缓缓地转过头,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戏谑或疏朗,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,直直地望向杨炯的眼底。
“杨炯,”谢令君开口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,“你……”
她顿了顿,仿佛要凝聚全身的力气,才将那盘旋心头已久、重逾千斤的问句吐露出来,“你会娶我吗?”
风,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。
杨炯猝不及防,整个人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他握着酒坛的手猛地一紧,坛中的酒液晃荡起来。他愕然地看着谢令君,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、混合着倔强、脆弱、期待与深深恐惧的复杂光芒。
这问题来得如此直接,如此突兀,却又仿佛在情理之中,是他们之间所有纠葛、所有试探、所有未竟之言的最终指向。
杨炯张了张嘴,喉头滚动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