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二,寅时末刻。
天色尚暗,乾清宫东暖阁里却已灯火通明。
朱翊钧披着一件玄色貂绒大氅坐在炕桌旁,手里捧着是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册子。
册子没有题签,纸张边缘已微微泛黄。
他翻开第一页,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上
这些都是关于镇守倭地将军李成梁在任十几年间的“经营明细”。
“万历三十年至三十五年,李成梁以剿匪平叛为名,先后抄没九州、四国、本州豪族二十七家。计得黄金四万八千两,白银九十六万两,珍宝古玩无算。上报朝廷者,不足三成。”
“万历三十六年,设‘倭地市舶司’,凡商船出入,须纳‘护船银’、‘泊港银’、‘查验银’等诸项,岁入约二十万两,皆未入藩库账册。”
“万历三十八年,扩建熊本城将军府,耗银三十万两。其中取自倭地藩库者十八万两,余为各地豪族‘孝敬’。”
朱翊钧一页页翻着,脸色在烛光下明暗不定。
册子的最后几页,是去年秋天的汇总:“经查,李成梁在倭地十五年,累计聚财折银约三百五十万两。其中,转运回辽东购置田宅者约八十万两,藏于熊本城密室者约一百二十万两,通过海商经营生息者约一百五十万两。”
“倭地六省去年岁入总额为一百六十五万两。李成梁一人私产,逾倭地两年岁入之和。”
三百五十万两。
朱翊钧合上册子,闭上眼。
这个数字他其实早就知道,从万历三十五年开始,锦衣卫就陆陆续续报上来。
每次看到,他都压下去,只对当时的倭地指挥使说:“继续查,但莫要声张。”
为什么?
因为那时候倭地还需要李成梁坐镇。
因为跨海征伐打下的疆土,需要一个能威慑四方的名将镇守。
当然,也因为……他朱翊钧不想在史书上留下“鸟尽弓藏”的恶名,更不愿意让这个确实为大明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晚节不保。
实际上,这么多年,天子在跟李成梁的私人书信往来中,他也暗示了李成梁,差不多得了,钱多少算多呢,可李成梁还是不听劝。
现在……
‘臣自弱冠从军,先镇辽东二十载,后征朝鲜、守倭地又二十载。戎马一生,未在父母坟前尽孝。今大限已至,唯愿魂归故土,葬于辽河之畔。伏乞陛下恩准,使臣得全孝道,臣虽死无憾。’”
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许久,朱翊钧将册子轻轻放在炕桌上,望向窗外。
天色已蒙蒙亮,乾清宫殿宇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。
“冯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