支撑她半生的支柱轰然倒塌,一时间,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,意欲何为?复仇之后,又该去向何方?这突如其来的虚无感,竟比那蚀骨的毒发更加令人窒息。
就在这片死寂的空茫之中,雨,似乎悄然变小。
那压抑在头顶、仿佛亘古不散的厚重铅云,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劲风,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。
一缕金灿灿的、带着久违暖意的阳光,如同天神投下的光之利剑,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重重阴霾,精准无比地投射在王修苍白冰冷的脸上。
光线刺目,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这缕阳光来得如此突兀,带着一种涤荡乾坤的力量,驱散了王修脸上那层死寂的苍白,染上了一层淡淡的、近乎透明的金色光晕。那阳光的温度,透过冰冷的雨丝,落在她冰冷的皮肤上,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暖意。
这暖意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,顺着她的血脉悄然流淌,竟微微驱散了一丝心口那巨大的空茫与冰冷。她从未觉得阳光如此清澈。也从未觉得呼吸如此顺畅。仿佛压在心口二十年的万钧巨石,随着藤原道长那一腔热血喷出,随着这缕阳光的刺入,终于挪开了一丝缝隙。
“唉……”
一声苍老而悠长的叹息,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宿命般的了悟,自身后传来,打破了这阳光下的死寂。
王修没有回头,但那叹息声,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,在她空茫的心湖中漾开了一丝微澜。
藤原道月在叶枝的搀扶下,拄着一根乌木拐杖,步履蹒跚地踏过泥泞的尸骸与血水,缓缓走到藤原道长的尸身旁。她身上的玄色直衣同样沾满了泥点和深褐色的血渍,银白的发髻散乱不堪,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悲悯,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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藤原道月浑浊的老眼低垂,凝视着泥水中那具曾经叱咤风云、如今却冰冷僵硬的躯体,又缓缓抬起,目光复杂地落在马背上沐浴在阳光中的王修身上,声音低沉而沙哑:
“尘归尘,土归土。争了一辈子,斗了一辈子,机关算尽,血流成河。到头来,也不过是黄土一抔。这个结局,总也算给他留了最后一点藤原家主的颜面了。”
藤原道月说着,伸出枯瘦颤抖的手,从宽大的袖袍中,摸索出一个通体漆黑、毫不起眼的细颈瓷瓶。瓶塞被拔开,一股极其刺鼻、令人闻之欲呕的腥甜气味瞬间弥漫开来,盖过了浓重的血腥味。
她微微弯腰,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倾斜。瓶内流出一种粘稠如蜜、色泽暗红近黑的诡异粉末。这粉末一接触到藤原道长脖颈处那尚在缓缓渗血的致命伤口,便如同滚油泼雪,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“滋滋”异响。
一股浓烈的、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青白色烟雾猛地升腾而起。烟雾之中,那粘稠的暗红粉末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开来,所过之处,无论是浸透了血水的华贵锦袍,还是坚韧的皮肤肌肉,甚至那森森白骨,都如同烈日下的冰雪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地消融、塌陷、化开。
嗤嗤嗤——!
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密集响起,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疯狂啃噬。伤口周围的皮肉瞬间变成一种可怖的、冒着气泡的酱黑色,继而如同烧熔的蜡烛般塌陷下去,流淌出粘稠腥臭、混杂着红黑之色的脓血。
这消融迅速扩大,藤原道长那具不久前还带着枭雄余威的躯体,就在这缕金光的照耀下,一点点、一寸寸地塌陷、融化、瓦解。
不过几个呼吸之间,原地只剩下了一滩面积惊人、不断冒着细小气泡、散发出浓烈恶臭的粘稠黑红色液体,缓缓渗入被鲜血浸透的泥泞土地中。
那曾经权倾朝野、翻云覆雨的藤原家主,连同他的野心、他的不甘、他的罪恶,彻底消失在这天地之间,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。唯有那柄名刀小乌丸,静静地躺在旁边,刀身依旧寒光凛冽。
藤原道月看着那滩污浊的血水,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悲哀,随即化为一片枯寂的死灰。她再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,又仿佛彻底耗尽了最后的心力。
随即颤巍巍地弯下早已不再挺拔的腰背,用枯瘦如柴、布满老人斑的手,费力地捡起了那柄沉甸甸的小乌丸名刀。
刀锋上,犹自带着一丝主人颈血未冷的微腥。道月双手捧着这柄象征着藤原氏最高权柄与传承的神兵,如同捧着一座沉重的大山,一步一步,步履维艰地走到王修马前。
她仰起布满沟壑的脸,浑浊的老眼带着复杂神色,将刀高高捧起,递向马背上的王修,声音苍老而疲惫:
“拿着吧,无论你认不认这身血脉,此乃藤原家主的信物。有了它,便算是正了名分。”她喉头哽咽,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,藤原氏的未来,早已随着那滩血水和城外震天的喊杀声一起,彻底崩塌了。
王修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传世名刀,空洞的目光缓缓从道月苍老绝望的脸上移开,越过他佝偻的身躯,投向远处。
那里,硝烟渐散,一面残破不堪、却依旧倔强挺立的赤底麒麟战旗,正在被炮火撕裂的平安京残破城垣下猎猎招展,旗面上沾满血污,却掩不住那睥睨天下的峥嵘锐气。